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

作者:雷蒙德•卡佛

听见院门发出的响声时我正在床上躺着。我仔细听了听,没听到其他的声音。但我确实听见了那个声音。我想叫醒克里夫,但他睡死过去了,我只好起身去窗口看看。硕大的月亮卧在环绕城市的群山上。一个惨白的月亮,上面布满了伤疤。就连一个傻瓜也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张人的脸。

院子里足够的光亮,我能看见所有的东西——草坪椅、柳树、两根杆子之间拉着的晾衣绳、牵牛花、栅栏和敞开的院门。

但没有人走动。没有令人恐惧的阴影。一切都在月光下躺着,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。比如,晾衣绳上的衣夹。

我把双手放在窗户玻璃上,遮住月亮。我又看了一会儿。听了听。然后回到了床上。

但我无法入睡。我不停地翻身。我想着开着的院门。这像是在考验我的勇气。

克里夫的喘气声听上去很恐怖。他的嘴大张着,双臂搂着苍白的胸脯。他占去了床的他那一边和我这边的一大半。

我推了推,又推了推他,但他只咕噜了几声。

我身子一动不动地又躺了一阵,直到意识到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。我爬起来,找到我的拖鞋。我进了厨房,烧好茶,并在餐桌旁坐了下来。我抽了根克里夫不带过滤嘴的香烟。

已经很晚了。我不想去看钟。我喝完茶,又抽了根烟。过了一会儿,我决定去外面把院门拴上。

我套上了睡饱。

月光照亮了所有的一切——房子和树、灯杆和电线,整个的世界。走下前廊台阶之前,我把后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。迎面吹来一阵风,我紧了紧身上的睡饱。

我朝院门走去。

隔开山姆•劳顿家和我家的栅栏那里有点响声。我留意看了看。山姆伏在手臂上,斜靠在他家的栅栏上,一共有两排可以倚靠的栅栏。他举起拳头堵住嘴,干咳了一声。

“晚上好,南希,”山姆•劳顿说。

我说,”山姆,你吓死我了。”我说,”你在这干什么?”“你听见什么了吗?”我说。”我听见我家院门打开了。”

他说,”我什么都没听见。也没有看见什么。肯定是风刮的。”

他在嚼着什么。他望望开着的院门,耸了耸肩。

他的头发在月光下面是银色的,全都站立在他头上。我能看见他的长鼻子,和构成他那张忧伤大脸的线条。

我说,”山姆,你在这干什么呢?”并往栅栏跟前走了几步。

“想看个东西吗?”他说。

“我过来,”我说。

我出了院子,上了走道。穿着睡衣睡袍走在院子的外面让我觉得有点怪。我在心里暗暗说要记住这个,记住自己这样绕着院子外面走时的感觉。

山姆站在他房子的一侧,他的睡裤裤脚卷得高高的,露出下面棕白色的鞋子。他一只手拿着电筒,另

一只手拿着一罐东西。

山姆和克里夫曾经是朋友。某天晚上起他们喝上了酒。他们之间有了争吵。接下来,山姆修了一排栅栏,克里夫跟着也修了一排。

那是在山姆失去了米莉、又结了婚,又成为父亲以后,所有这些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。米莉直到死前都是我的好朋友。她死时刚四十五岁。心脏病。发作时她正把车开上他们家的车道。车子没有停下来,从停车棚后面冲了出去。

“看这,”山姆说,往上提了一下睡裤蹲了下来。他把电筒对着地面。

我看了看,发现一些像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在一堆土上蠕动。

“鼻涕虫,”他说。”我刚刚给了他们一剂这个,”他说,举起一罐看上去像是阿甲克司①的东西。”它们在侵占这里,”他说,嚼着嘴里含着的什么。他侧过头去,吐出一口可能是烟草的东西。”我得不停地和它们干才勉强和它们打个平手。”他把灯光转向一个装满这些虫子的瓶子。”我在外面放上诱饵,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出来用这个杀。狗日的到处都是。它们的破坏力有多大。看这,”他说。

他站了起来。他拉着我的胳膊,把我引到他的蔷薇花丛那里。他给我看叶子上面的小洞。

“鼻涕虫,”他说。”到了晚上你放眼看去,它们无处不在。我设下诱饵,然后出来捉它们,”他说。”鼻涕虫,这个糟糕玩意是谁发明的。我把它们放在那个瓶子里面。”他把电筒移到蔷薇花丛的下方。

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过。我想象着那些系着安全带坐在座位上的乘客,有的在读东西,有的在盯着地面看。

“山姆,”我说。”大家都还好吧?”

“都好,”他说,耸了耸肩。

他还在嚼他嘴里一直嚼着的东西。”克里夫怎样?”他说。

我说,”老样子。”

山姆说,”我出来抓这些鼻涕虫时,有时会朝你家那边看上一眼。”他说,”真希望我和克里夫又成为朋友。看那里,”他说,快吸了一口气。”那儿有一条。看见它了吗?就在我手电筒照着的地方。”他把电筒的光指向蔷薇下方的土堆。”看这,”他说。

我在胸前抱住胳膊,弯下腰来看他灯光照亮的地方。这个东西不爬了,头在转来转去的。山姆把手里的罐子对着它,冲它撒了点药粉。

“粘糊糊的东西,”他说。

鼻涕虫在那儿扭过来又扭过去。稍后它卷成一团,又伸直了。

他拿起一个玩具铲,把鼻涕虫铲起来,倒进了那个瓶子里。

“我戒掉了,”山姆说。”不得不这样了。有一阵子它让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。我们家里虽然还放着它,但我不再碰它了。”②

我点点头。他看着我,一直那么看着。

“我得回去了,”我说。

“当然,”他说。”我再接着干一会,完了我也就回家了。”

我说,”晚安,山姆。”

他说,”听着。”他停止了咀嚼。用舌头把嘴里的东西抵到下嘴唇那里。”告诉克里夫我问他好。”

我说,”我会跟克里夫说的,山姆。”

山姆用手抹过他银色的头发,像是他要把它们一次性地永远抚平,随后他挥了挥手。

卧室里,我脱掉睡饱,叠起来,放在能够得着的地方。没有看时间,我检查并确定闹钟上上了。然后我上了床,拉上被单,闭上了眼睛

这时我想起来我忘记把院门拴上了。

我睁着眼睛躺在那里。我轻轻推了推克里夫。他清了一下嗓子,又咽了一口。他胸腔里像是卡着个什么,在那里慢慢滑动。

不知为什么,这让我想到了山姆•劳顿往上面撒药粉的东西。

我想了一小会儿屋子外面的世界,然后,除了想着我得赶紧睡着外,我不再想其他任何东西。

①一种杀虫药的牌子。

②尽管卡佛这里没有明确地写出山姆•劳顿戒掉的是什么。但根据前面的叙述,他戒掉的肯定是酒。


小说评介|《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》:日常情境里的恐惧时刻

2023-03-06 20:23 发布于:重庆市
文/王栩

(作品:《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》,[美]雷蒙德•卡佛 著,小二 译,收录于《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》,译林出版社,2010年1月)

日常情境里的恐惧时刻确切地讲,指的是基于担忧上的一种感受。就如同小说里的女主人“我”那样,在夜晚静下来的时候,于丰富的内心世界感受到日子的朝不保夕。

女主人“我”在床上躺着,怎么也无法入睡。院门发出的声响让“我”担惊受怕,也激活了“我”因为忧心忡忡的心思而变得敏感的神经。敏感让女主人产生了几近于病态的感受力。窗外的一切在月光的照耀下,清晰可辨,原属寻常。女主人的自矜,“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”,则给月光下女主人视线所及的一切皆蒙上了小心到怀疑的色彩。

因为有月光,院子里光线足够亮,这让院子里所有东西在敞亮的月光下无所遁形。“我”却看了又看,听了又听,确认院子里无人走动,才回到了床上。女主人听着丈夫克里夫恐怖的喘气声,这更加深了她的担忧。丈夫睡得太死,女主人推他不动,这不是个好现象,尤其在女主人一家如今的窘境里。

克里夫抽上了不带过滤嘴的香烟,对喜好烟草的男人来讲,它不啻于经济状况堪忧的提示。睡不着觉的女主人从床上爬起来,去厨房给自己烧茶的同时,抽着丈夫的香烟,给前述的提示固化成了一个直观的说明。

生活的窘境像座大山压在女主人的心头,这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中度过。白天还好,夜深人静之际,女主人在内心恐惧的袭扰下囿于失眠的折磨而无力自拔。夜晚传来的极为细微的声音,都能让女主人害怕。她怕有人潜入自家的房子,她这一家的境况容不得有任何损失。同时,她怕睡得太死的丈夫真得就这么睡了过去,不再醒来,那会使她面临的窘境陷入雪上加霜的困顿。

女主人已是一个疾速迈向老境的中年妇女。小说里有如此的提示,邻居山姆的妻子米莉“直到死前都是我的好朋友”,米莉死时刚四十五岁,她死于心脏病。米莉的死不但让女主人“我”的心绪变得沉重,山姆在一眨眼的工夫又结了婚,又成了父亲更是让“我”亲眼看到了生活中的无奈。

这是基于过日子层面上的无奈。毕竟,一个人过显然很难。“我”的感觉在山姆那张忧伤大脸的佐证下似乎出了一点儿偏差,可这仍然未曾影响到“我”对过日子的基本认识。

又结了婚的山姆可能过得并不如意。静谧的深夜,睡不着觉的不止女主人“我”,还有她的邻居山姆。山姆在深夜时分的屋外捉鼻涕虫,弄出了响动,受到惊忧的“我”出门查看时,只穿了睡衣和睡袍。女主人记住了自己这时的样子,在她的感受里,这又是牵惹了她沉重心绪的恐惧的一刻。女主人走出家门时,她没意识到自己把居家服饰穿了出去。她不是这么随便的女人,哪怕在深夜,出门时她也应该衣着整洁,至少不会让自己看着有点怪。可她却毫不在乎的将睡衣睡袍穿了出去,她明显感觉到生活中的凌乱与邋遢的气息。在女主人看来,这是令人恐惧的气息,习惯了它,女主人的日子不太容易会回到正常的航道上来。

捉鼻涕虫的山姆很认真,真的就如他说的那样和鼻涕虫顽强地交着手。女主人大概猜到了山姆家出了什么状况,山姆不说,只简略的以一句“都好”搪塞了女主人的疑虑。人人都有不同的窘境,而每个人的共通之处则是面对窘境时那一份发自心底的无力感。

山姆曾经同克里夫是好朋友,一次酒后的争吵让两人从此交恶。如今,山姆向克里夫示好的意图使得这个身陷困境的男人脆弱无力。女主人却从山姆身上看到了恐惧的又一种表现方式。

米莉死后,山姆又结了婚。这场婚姻没有给山姆带来幸福和快乐,只给他带来了无人可诉的寂寞和悲凉。寂寞的山姆,视鼻涕虫为敌,于深夜的屋外同鼻涕虫这个假想敌大战,借此消磨内心无处安放的痛苦。痛苦又使得感受到人世悲凉的山姆忆起了曾经的老友,则痛苦更为深刻地映照出山姆眼下的困境。

这一切都是女主人“我”滋生恐惧的源起。“我”并非在这天晚上想了很多,这天晚上“我”看着山姆的现状更增添了“我”对生活的恐惧。回到家里,女主人重新躺到床上,仿佛看见丈夫克里夫的胸腔里像卡着个什么。她想到了山姆与之大战的鼻涕虫。山姆对鼻涕虫喷洒药粉,乐此不疲的继续着和鼻涕虫的“战争”。它启示了女主人“我”,若是视生活的窘境为假想敌,同它之间的战斗不会止息,而是会永无休止的继续下去。在个人不可更替的命运面前,深感无奈的女主人至少还有眼前属于自己的世界。相比屋子外面的世界,女主人“我”的世界里,克里夫还在,而女主人,还未痛苦到像山姆那样去和鼻涕虫较劲。她还能在深夜时分,在无力摆脱掉想象里的恐惧和担忧后,躺回自己的床上,相比山姆,已是足够的幸运。

2023.3.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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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王栩。所用笔名有王沐雨、许沐雨,定居重庆。


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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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BoredLiam
发布于
2024年8月3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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